注:最初发布于2013年1月4日 人人网(http://blog.renren.com/blog/253142086/891278909)。2015年4月14日转至本站。
这些天复习时,有些心神不宁。想了许多关于生物,关于未来的事情。这两天写了这篇很长的文章,权当是对自己对生物专业的一些的思考的梳理吧。欢迎讨论。
终于可以开始复习微生物了...
这学期要考的几门课,基本都是纯靠记忆的科目。有时在自习室背着背着,就开始质疑这事的意义,激起一串的问题。学生物,难道就只要背吗?生物专业的同学,从大三就开始远离数理化,我们是不是在自废武功?我还想到了“天放之问”:生物专业的学生的核心竞争力在哪里?
进而,就又想起了前些天看到的几篇新出现的劝退文,开始回想自己当时是怎么上的这条“贼船”的。
从高中开始产生以后学生物的想法后,就开始关注这个专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找了许多人谈,也看了许多文章。不知道是不是这专业的独有的特色,几乎所有关于它评价都不出“21世纪科学”为代表的坑爹文和各种看完男默女泪的劝退文这两类。那阵子在学校打开邮箱,收到父母给我转的文章,十之八九都是劝退文。以至于后来等到选专业前,我跟他们开玩笑说,我大概已经遍阅了互联网上的能找到的劝退文了。
这感觉并不好受。都说男怕进错行,当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也极可能是像作者所说的那样兼具苦逼和屌丝两大特征时,总是难免心里一沉。不过真的看得多了,逐渐摆脱代入感所带来的情绪波动后,读这些文章也就读得客观些了。总得来说,劝退文中最令我难过的是这几点:搬砖、竞争惨烈、投入大回报小,以及你必须有足够的兴趣。(包括这次新出来的两篇劝退文,在这些内容上大抵也再没什么创新之处。)
然而看文章心情平静了是一回事,真到报专业、要把自己未来十多年交给这么一个看起来极不靠谱的专业时,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其他同学是填志愿是怎样的感受,至少当初我完全是靠着一个手抖的力量,才点下了那个决定命运的“提交”键的。 其实那之后心情的波动也从没停止过。
我一度想做个医生,新生报到那天,我甚至已经印好、签好了协和的二招申请表,就等着问啥时候能提交。结果谁知那天下午一个腿贱加耳朵贱,去跟着听了施Boss开的家长会。在被施Boss激情洋溢的演说打了一顿鸡血后,那份协和的申请材料就被永久地抛弃在了我储物柜的角落里了。
不过,即便是施Boss的鸡血演说也不是解决问题的长久的灵丹妙药。在回顾了这段鬼扯的经历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在生物这条路上到底走多远这个问题,从没被解决过,而似乎只是被一步步地推后。孔老人家十有五而有志于学,而我年近二十仍不知路在何方,这可如何是好?
好吧,跳过这个问题,先再想想劝退文里面所提到的几个问题。
关于生命科学搬砖论
把生命科学研究称为劳动密集型研究绝不为过。每个实验室的人们每天做的那些事,几乎都是几件事的反复的重复。我所在的结构生物学实验室,所有人每天做的实验无非这么几类:分子克隆、蛋白表达、蛋白纯化、晶体培养,最多再加上些生化实验,或者偶尔被派去收数据。
加了实验室不久,我就有些疑惑这样的训练是否有意义了,于是一次专门找导师李老师讨论了这个问题,感觉确实启发很大。李老师有个比喻,说这些看似“搬砖”的活就像写字。看起来,似乎稍微受点教育的人就能写字。可是,有的能写成王羲之那样的书法,有的能写成李白那样的诗,有的能写成苏轼那样的文章。而反观有的人,写了几十年也写的还跟小学生一样七扭八歪,也没有什么内容和深度。(躺枪...)而且,更为关键的是,无论你有多么深邃的思想,如果不会写字或者写不好字,那也终究是白搭。除非你早就名扬四海,否则很少会有会写字的人去帮一个文盲记录。即使你会写字,如果写的只是一手烂字,人们也会对你的受教育程度有一个不好的预判,很少有人会愿意读你的文章。另外,博士几年究竟怎样度过,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搬砖,只有你自己能决定;如果博士的训练能让你练就“不贰过”的素质、只争朝夕的态度,人生的路只会越走越宽。
此外,这学期《生命科学的逻辑与思维》这课上下来,我自己也对“搬砖”这事又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印象中施老师在课上提过这么一句话,生命科学的精髓就在于简化。似乎生命科学所有巨大的发现都来自于对生命这一无比复杂的系统的简化:寻找最简单的体系,从复杂的通路中简化提取出一条、一个步骤来研究,用生化手段分离出单一的组分。而看似“搬砖”的实验技术是确保能实现简化的重要条件。我们都承认生命科学是实验科学,而有实验就会有意外,有意外就会带来新的变量。如果造成一个实验结果因为实验操作带来的变量过多,那你就很难分析出些什么。
我在实验室做分子克隆,挑单克隆时,假阳性率总是特别高,有时一个板上挑24个菌落菌液PCR结果也没一个阳性的,于是惟有反复分析原因、反复重复,感觉能克隆出来简直就是撞了大运。
实验室里有一位师兄,十分细心,“搬砖”手艺极好。平时像分子克隆这种实验肯定是一次搞定。有一次他也是做克隆时没做出来,重复了一遍还是没出来,他就断定是他用的限制性内切酶出了问题。老板听到连这师兄都没做出来、也二话不说就让manager赶紧买批新酶。结果后来事实证明果然是酶出了问题。 其实那阵子实验室里很多人(尤其是几个本科生)做分子克隆都不顺,但大家只有反复分析反复重复,唯有这位师兄知道自己的操作绝对没问题、唯一的可能的变量就是酶。
上面这个例子是小事,但往大了说,即使是面对一个诺奖级的新的现象,如果对自己的“搬砖”的技巧没有充足的信心,如果不能排除那些可能由于实验操作所带来的变量,也很难从这个新现象中分析出来什么。
为什么王晓东能发现细胞色素c导致细胞凋亡,而不是别人?仔细一想,我觉得,其实还不是因为他“搬得一手好砖”?两个礼拜养一吨的细胞、一遍一遍地重复做生化分离,他在博士后期间接受的这些训练,在我们看来简直不仅是像“搬砖”、而就是搬砖! 可是,当从实验数据分析出是细胞色素c诱导凋亡这个不可思议的结果时,大概也只有晓东,才能有底气面对Cell的editor的质疑,依然相信自己的实验结果不是由于搞碎了线粒体或是来自于其他任何操作问题,同时还可以让德高望重的前老板甘愿用自己在学术界的名誉为他作保。
蛋白质磷酸化的发现过程中,Fisher和Krebs曾经发现滤纸里的Ca2+带来了不同的实验结果。如果他们不是对自己其他实验操作的可重复性有充足的信心,他们可以分析的原因多了去了,怕是分析几个月也分析不出造成蛋白活性不同的因素竟然来自于滤纸的。
其实这学期学的几个诺奖发现,看似都是撞了大运,但其背后支持他们的,都少不了有对自己“搬砖”技能的那份自信。看着那些拿了诺奖的paper,我们好像觉得,如果让我碰上这事我也能分析出这些结论。可是,如果你是他们,真的用自己的双手做出这些数据,你有底气说这不是artifact吗?(这学期,我做了几十次ITC滴定,经常做出来违反热力学定律的结果==。可是我是得出推翻热力学定律的结论,还是会分析出反应池没洗干净?..)
最后,有时候我们觉得有很多生物实验是“搬砖”,似乎只是因为没有用到我们十几年教育所学的那些东西,不靠所谓的“智商”。然而“搬砖”的能力又何尝不是智商的另一个维度?眼高手低,想得很多却做不出来,在生命科学这个实验学科里应当很难有所成就吧。
再换个角度,我们从小到大所受的应试教育,背古文、刷题,从某个角度上,是不是也只是脑力“搬砖”?或许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在把一些必备的技能变为如说话走路般自如前,都得经历一番“搬砖”的岁月吧。
关于竞争惨烈&投入大回报小
很多劝退文说,真要读生物的博士,一定要做到“这辈子不做生物就不能活”的那种强烈的意愿,否则这样一个竞争惨烈、报酬甚微的行业。对于这点,我们涉世不深,而且也真的还没有见识过生活的残酷;确实没有资格做出什么评价。
不过,人总是要乐观些的。毕竟,他们描述的只是现状。又有谁知道,十年后我们熬出头时,生物行业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父母亲之所以对我的专业选择不做任何干涉,大概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这都是随缘的吧。父亲本科学的会计专业,是被调剂的;家里当时曾到处找关系想让他学上马列主义研究,结果到底也没成功。当时如果让他列举学会计有什么不好,他大概也能列一大堆。可那时谁能想到现在的经管类专业又是多么的火爆?永远没有人可以预见到十年二十年后到底什么是热门。巴菲特说,众人恐惧时我贪婪,众人贪婪时我恐惧。十年前的生物,乃是众人贪婪的阶段;如今的生物,似乎已经步入了众人恐惧的阶段。没准,我们这代生科人就赶上了低吸高抛的好运气呢?
我这么说着,感觉选择生物有些像赌博。但人生的哪一次选择,不是在赌博?更何况,这场赌博的结果,有超过一半是由努力和汗水所决定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赔不到哪里去。
我想起来,当初放弃学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让自己的未来变得那么的清晰,似乎能一下子望到老:毕业后到医院,从此就每天面对带着病痛的病人,行一辈子的医,经验丰富后成为专家、名医,最后退休、安享晚年,这期间恐怕很难有激动人心的转折。
而选择生物专业,就选择了它的不可预见性。我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跑了一块看似平常的胶,结果一个造物主的巨大的秘密就此向我揭开。我不知道二十年后生命科学是不是真正成了21世纪的显学,生物医药产业成为国家的支柱产业。我不知道今天与我共同战斗的伙伴中,会不会出现下一个比尔盖茨,下一个乔布斯?
这样的人生,似乎更有些趣味。若前路、终点都可以望得清清楚楚,那人生岂不如一部被剧透了的电影,失去了观看时应当享受的那种期待和不安?
关于兴趣
不知道有多少生科的同学和我一样,对生物其实是怀着这样的态度的:(1)讨厌生物吗?不讨厌。(2)那喜欢生物吗?有点,生命科学中的一些课题很有意思,但我也达不到“这辈子不做生物就不能活”的标准。(3)有别的什么更愿作为一生的事业的事吗?好像没有。
当我又在以“迷茫”为借口荒废时间时,有时会问问自己这三个问题。其实这三个问题是有一些倾向性的,它总是暗示我:既然这样,那还废什么话,学你的呗!
有时候觉得,要求我们现在就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生物、爱不爱科研非常扯淡。我很认同这句话“兴趣是培养出来的”。没有接触、没有了解何谈兴趣?没有读博士、做一做真正的科研,你怎么知道你就是对科研不感兴趣呢?
在我所有过交流过的所有清华的老师、学长里,没有一个认为他本科时就抱定了“要为生物科研奋斗终生”的想法的,最终走上这条路也常常都是误打误撞加顺其自然。
学堂班面试时,李珍老师问我人生的规划。这样的问题,在面试前肯定是有所准备的。于是,我说,出国读博士,开开视野,了解了解西方的思维方式、看看世界一流的科学家们是怎么工作的。
那再然后呢?
不知道,因为五年十年,整个世界、尤其是生物行业,可能都会有巨大的变化,我的想法肯定也会有变化。
会继续做生物吗?会继续做科研吗?
不太清楚。要看机遇和自己到时的想法吧。
我看到两位老师皱了皱眉,沉默。这时我突然意识了问题,学堂班要的是“立志在生命科学研究领域有所成就”的人,而我“不清楚”算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急忙追加了一句,不过以我现在的想法,如果有机会,很有可能是会的。
依然是沉默。本想为自己再辩解几句,但想到自己一直是个不太善于言辞的人,便放弃了。多亏王新泉老师又问了些轻松的题外话,算是破除了略有些尴尬的气氛,面试也就结束了。
出来后我忐忑了好一阵子,不过后来终究把我放进了学堂班了。我想,或许是老师们本来也清楚本科生们对自己未来究竟能把握到什么程度,或许是他们也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那种理想中掺杂的迷茫。
对我个人现在的看法而言,生物学科本身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你会享受到那种与上帝共享着一个秘密的感受——王晓东和Babak在讲座时都不约而同提到过的这种感受。
我也曾有过一次非常接近于那种感受的体验——当时我曾发现我的蛋白与一个同时具有一个(通常)意味着转录抑制的修饰和一个(通常)意味着转录激活的修饰的双修饰组蛋白肽链有很强的作用,看着那电脑屏幕上的滴定的峰形不断地继续延伸,我陷入了深深的畅想,揣测着背后可能暗示的奇妙的生物学意义,那种感受确实十分美妙——虽然不幸的是,后来那结果被证明是我一个愚蠢的操作失误带来的artifact。但我真的仍然很感谢上天能给我一次那样的体验,让我到了科学的激动人心之处。
此外,和很多人一样,生物所能带来的成就感是吸引我的另一大原因——生物是一门真正能直接为人类带来的生活带来改进的学科。如果你的研究为拯救几千万人的生命做出了贡献,哪怕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那种成就感也是很难有其他事可以比拟的。
当时让我想学医的动力之一,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然而听完施Boss的演说后我才想到,生物学家如果做出一个伟大的发现,那得相当于是造了多少万级浮屠啊。。
有这两点吸引着我,我想至少现在做出读生物博士的决定,不会令我后悔。
然后就又回到了那个拖了很久的问题,我究竟能在生物科研这条路上走多远?
这个问题,真的一定要现在解决吗?
与许多年长些的人交谈,常常发现他们特别信“机遇”。人生总是充满着不确定性,每一秒都有可能发生改变你命运的事情。但他们也都相信着“天道酬勤”,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我们不能预见将来,至少我们可以把握现在。用心做好现在可以做好的每件事,总是没错的。至于最后究竟走向何方,让机遇去决定吧。
生物专业课的记忆性固然令人头疼和没有意义。但这可能是站到无数先辈的肩膀上的最快途径。没有这些知识的积累,创新也无从谈起。或许我们确实只有爬过这些杂草丛生、无甚趣味的乱石堆,才能站在峰顶,俯瞰整个生命科学的美丽吧。觉得数理化很重要,那就去学,多一些思考的角度应该总是好的。
说到底还是乔帮主的那句名言,用心去做,终有一天当你回头看时,会发现所有的点都连成了一条线。
扯得再远些。有时候感觉人生就应该是像阿甘一样,奔跑着却不知奔向何方。重要的是,不要停,一直跑下去,相信生活总不会亏待我们的。盒子里的下一枚巧克力,或许就是你期待已久的味道呢?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一句很耐人寻味的歌词。
丁霄哲
2013年1月4日
于清华大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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